|
||
朱涛 著
上期提示
1928—1937年,傅斯年派遣史语所的考古小组对河南安阳殷墟进行了十五次发掘。该工程是中国考古学史上首次用现代科学方法做长期挖掘,并且殷墟又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有文字记录的考古遗址,因而意义重大。他们挖掘出来的甲骨文、器物和城市、建筑遗址,将中国的信史向上推进了数百年,在史前文化和历史文化之间作了强有力的连接,被誉为可与19世纪希腊特洛伊古城发掘和20世纪初克里特岛克诺索斯青铜文化遗址发现相媲美的成就。
林徽因的《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
伊东忠太1925年出版的《支那建筑史》,集他20余年对中国建筑的调查研究,对南北朝以前的多种类型建筑有系统的叙述,有力驳斥了西方建筑史家对中国建筑的偏见。该书为《中国建筑史》,于1937年出版,由陈清泉译,梁思成校订。1929年伊东忠太还和关野贞、冢本靖出版了《支那建筑》图集,汇集了三人在中国各地拍摄的三百多幅中国建筑照片,等等。
总之,梁思成1931年加入营造学社后,与文献考证相结合,进行实地调查古建筑遗物的研究方法,在中国人研究中国建筑史中确实有开创性。但从广义上讲,这种方法在1920—1930年代中国的史学领域中,以及外国人研究中国建筑史中,已经蔚然成风。中国史学自20世纪初开始,在民族主义的激励下,呈现出一个不断科学化的趋势。我们可以说梁思成及其同仁于1931年展开的中国建筑史研究,在相当程度上顺应了这个时代潮流。梁思成在1932年第一篇建筑遗物调查报告《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绪言”中的开篇文字,既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史学引进科学方法论的“时代精神”的积极响应,也是对营造学社接下来十几年开展中国古建筑调查工作的宣言:
近代学者治学之道,首重证据,以实物为理论之后盾,俗谚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适合科学方法。艺术之鉴赏,就造型美术言,尤须重“见”。读跋千篇,不如得原画一瞥,义固至显。秉斯旨以研究建筑,始庶几得其门径。
我国古代建筑,征之文献,所见颇多……读者虽读破万卷,于建筑物之真正印象,绝不能有所得……造型美术之研究,尤重斯旨,故研究古建筑,非作遗物之实地调查测绘不可。既已确定要展开田野调查,紧接着的问题就是:中国古建筑遗物种类、数量繁多,散落在大江南北,去找什么,如何去找?据梁思成1958年的回忆,他在1930年代展开的古建筑调查计划中,有对现实因素的考虑:
中国建筑需要调查的很多。我们当时是有意识地搞古。木建筑很难保存,因此尽先把古代记录下来,先古后今,先木后砧。而且因为正是“九·一八”以后,日本人可能很快打进来,所以先北方,后南方。物以稀为贵,当时怕火、怕水、怕拆、怕打仗,先搞古是对的……
当然,在现实因素考虑外,他们还有理论上的准备。1932年3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在《营造学社汇刊》上发表的两篇论文,林徽因的《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以下简称《特征》)和梁思成的《我们所知道的唐代佛寺与宫殿》,是二位最早的两篇建筑论文,非常全面地展现出他们的思想。我们可以推测,当时梁思成和林徽因关于中国古建筑的知识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书本资料,这包括外国学者关于中国建筑的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日本建筑学者的著作,以及中国古典文献,其中有梁思成在1931年集中研读的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和一些民间“算例”,还有尚未完全破解的宋《营造法式》;二是有限的古建筑实地考察,恐怕仅集中在沈阳和北平两地的明清建筑,尤其是研读《工程做法则例》时,频频求教于老木匠,并参照北平紫禁城所学到的知识。梁思成首次对明清以前建筑的实地考察——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和山门测绘,是在梁思成、林徽因这两篇论文发表一个月后,即1932年4月。简言之,当时梁思成和林徽因对中国古建筑历史演化的知识大多来自书本。在这样的知识基础上,令人吃惊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两篇论文已经描绘出一个非常完整的关于中国古代建筑史的观念框架了。他们才刚刚开始上路,就已经很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如何评判,甚至他们的结论是什么了。
林徽因《特征》的开头,经常被国内学者援引,被认为是针对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的偏见,提出了符合中国民族主义情结的价值判断:
中国建筑为东方最显著的独立系统,渊源深远,而演进程序简纯,历代继承,线索不紊,而基本结构上又绝未因受外来影响致激起复杂变化者。不止在东方三大系建筑之中,较其他两系——印度及阿拉伯——享寿较长,通行地面特广,而艺术又独臻于最高成熟点。即在世界东西各建筑派系中,相较起来,也是个极特殊的直贯系统。大凡一系建筑,经过悠长的历史,多掺杂外来影响,而在结构,布置乃至外观上,常发生根本变化。或循地理推广迁移,因致渐改旧制,顿易材料外观;待达到全盛时期,则多已脱离原始胎形,另具格式。独有中国建筑经历极长久之时间,流布甚广大的地面,而在其最盛期中或在其后代繁衍期中,诸重要建筑物,均始终不脱其原始面目,保存其固有主要结构部分,及布置规模,虽则同时在艺术工程方面,又皆无可置疑地进化至极高程度。